文/ 姜辛
——中年人才能读懂的幻灭
初读小说《色,戒》是十多年前。人到中年,看完电影《色戒》后再转回头重读《色,戒》,又是别一番滋味。电影《色戒》,是原著作者张爱玲与导演李安,两位大师级的人物共同打造的一部成人的残酷精神史,一部中年人才可能读懂的幻灭史。
小说《色,戒》大概是张爱玲写得最小心的一部小说。从行文时间来说,前后历时25年,1953年开始构思,1978年发表在《中国时报》。她当然是因为青睐原型故事才会“甘心一遍遍改写许多年”,但她一定也清楚题材的敏感性才会将成文时间延宕这么久。而此文发表后不久,她便受到了“歌颂汉奸文学”的指责,于是她发表了《羊毛出在羊身上——谈〈色,戒〉》一文,予以强烈反驳。这是张爱玲一生中唯一参与过的两次笔仗之一。
因为小心便格外谨慎,小说写得相当隐晦,处理得大而华之。用李安的话说,2万字的篇幅里,隐藏了太多的“玄机”。在文字的背后深藏着有待发掘的更多深意。李安的第一反应是这篇小说拍不了电影,但最后还是拍了。电影《色戒》原则上与小说《色,戒》并无出入,区别只是处理手法,繁与简,拉伸与浓缩,写实与写意。于是,我们看到小说《色,戒》中面目略显模糊的人物,在电影《色戒》的镜头里一一现形,无处躲藏,无法遮掩。
镜头里的爱情与革命,信念与民族大义,昭示了人性其实在任何时空、任何舞台上都不可能是平面化、脸谱化的存在。张爱玲的意义,正在于“打破脸谱”。无论她的人生经历,还是小说,都在实践这四个字。她在孤岛中的上海奋笔疾书,并不忌讳对于人生种种妙欲的贪著。明知道胡兰成的身份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麻烦,还是勇敢地爱了他。她所做的并不是对于政治立场的选择,而是一个艺术家的选择。要知道,这种选择的权利并非特权。从政治意义去解读文艺作品,本身是对艺术家的不尊重和对艺术作品的歪曲。
革命的神圣化色彩赋予了革命动机以天生高尚的优越性。但在影片里,革命动机是首先需要重新考量定性的。一般来说,革命总是意味着对于人性解放的追求,但我们在这部片子里看到了另一面——对于人性的压抑。旷裕民要为抗战中牺牲的哥哥报仇,几乎始终在压抑自己对于爱情的追求。赖金秀因为喜欢旷裕民并不希望他上战场,怕他战死。重庆特工老吴的妻儿均为易先生所杀,人性中的感情所剩无几,在王佳芝答应参加刺杀行动后留了一封信请他日后转交她的父亲(实际为遗嘱),他却立刻将信烧毁;王佳芝在承受不了压力几近崩溃向他们倾诉时,他禁止她袒露心声,最后夺门而逃。王佳芝几乎是对旷裕民一见钟情,因为他的邀请而参加抗日剧团,因为他的鼓动而参加除奸行动,又因为他的要求而继续扮演麦太太的角色。
初始,大学搬迁时,王佳芝曾在远处注视着车队里旷裕民所在的方向。他照例没有看她,目光在别处。他知道她在看他么?剧团排练的间隙,她久久凝望他的侧影。黑暗中她的脸上,写着坚实的爱意。然而她也只能远远望着他,再装做不经意轻飘飘将目光移向别处。在剧团演出中她与他面对面注视彼此的眼睛,她眼里满是乞求的泪光。即使是那时候,他也很快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。那是她与他最近的距离——究竟他读懂过她的眼睛她的心没有?
演出散戏后,喝了庆功酒,大家都有些醉了。午夜的电车上,他坐在她的身边,感谢她的出色表演。他第一次也是片中唯一一次向她绽开笑脸,或许是因为喝了酒。温柔的笑意与盈盈的欢喜,微醺的酒意,仿佛世界只剩下这辆车,仿佛车上只剩下他们两人,仿佛车子会永远这样开下去。抛开战争,抛开亡国之恨,他们定是才子佳人的一对。短暂的目光纠缠里,她确定他也是爱着她的,他也知道她爱着他——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。这刹那的恍惚令她满足,此后更加甘心为他付出任何代价。然而爱情留下的印迹,从始至终也没有比这更多。
那夜之后,他便一直躲着她,始终不曾真正面对她敞开的心扉。他永远不能承认这件事,她的牺牲,他全都明白。就因为明白,他才不能承认。否则他真不敢想象,自己到底卑劣到什么程度,到底算是个什么东西。就算他不爱她,利用一个爱着自己的女子的美色做刺杀汪伪汉奸的诱饵,并不是什么光彩的行为。就算做不了抗日救亡英雄,他至少还是爱国学生,他身上背负着家仇与国恨,容不得他自己的心再留有一丝丝间隙去容下一份乱世真情。
所以他从不曾给她更多的温暖与慰藉。她迟早要交出贞操去做易先生的情妇。假的麦太太,至少要有货真价实的性经验。他们的行动先是需要她奉献自己的身份,现在要奉献自己的身体。她服从组织的需要,无论他们商议的决定是什么。她看出了他的躲闪,装做并不介意,只是问“哪一个”,便回到房间脱掉衣服躺在床上——等待奉献贞操。谁又知道,这仍然是“被夺去”的贞操?被自己的同志,被革命的需要夺去。这样也就算了,他们明里暗里遮遮掩掩打量她的目光,分明有着轻蔑的意味。小说《色,戒》中写得更残酷,他们在背后议论她,嗤笑她,连带旷裕民在内。他们未尝将她看得比一个妓女高尚,未尝没有意淫过她脱光衣服的样子,或她与易先生在一起究竟发生什么事。
她失贞的那一夜他是怎么过的?她到底算什么?来不及让她思考太多,第二天一早,行动的目标戏剧化地游离出了他们的掌控范围——易太太电话说他们要回上海了。她的牺牲,她的奉献骤然变得毫无意义。香港只是她的一个噩梦。他们没能杀掉易先生,却杀掉了易先生遗弃的一条狗——老曹。当真实的血光横流在面前,每个人无一例外都暴露出惊慌和恐惧。很难说,他们杀老曹是除奸,还是本能的自保。他们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有力,那么勇敢,那么高尚——这就是理想主义者的苍白与贫乏,也是理想面对残酷现实时所流露出的一贯真实。事情败露后,他们不是很快招供了么?跪在刑场上,他们不是连恨她的力气也没有么?跪都跪不稳,只是哀哀号哭着,彼时是否后悔这一念青春激情的冲动?
爱情理想幻灭了,革命理想也幻灭了。王佳芝踉踉跄跄逃出那幢公寓,逃离香港。三年后,父亲无力支付她去英国的旅费,将她丢弃在如孤岛般的上海。她是孤岛中的孤儿,听任舅妈卖掉房子,她生存的底线只是舅妈能够发慈悲让她继续念书。她换了学校,是刻意与他们完全断绝联系。她素衣素面行尸走肉般穿梭在上海的弄堂里,对于路旁的尸体已经完全麻木不仁了。她已不是过去的王佳芝,只是仍然会用口袋里的最后一点钱去看场电影,在黑暗的影院别人的故事里宣泄自己的悲伤。故事是别人的,眼泪是自己的。
赖金秀在散场的影院里注视着她,或许只是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而寻找她的下落。这位昔日的同学、同志、好姐妹并未上前与她打个照面,远处的目光,薄凉而有丝无法揣测的窥伺意味。她被他们推上舞台,他们便成为观众席中的一员,掌声或嘘声,他们一样有份。
隔天如梦初醒般,旷裕民在门口等她。时过三年,她依然无法拒绝他的召唤,或者她根本一直在等这一天?除了将未完成的戏演下去,究竟她往后的人生还能做什么?他那句“我一直在找你”不论是真是假,其实已经不重要了。或许她天生是好演员,除了进入角色人生竟无任何实义。她扮演他的同志,扮演麦太太,现在不过再去扮演易先生的情妇。生与死又有什么要紧?没有人需要她。爸爸不需要她,在舅妈家里她早就是一个吃白食的多余的人。她不再认为他爱她,但至少他是需要她的,一直需要她。她再一次挺身而出,这一次,他又会领情吗?这似乎也没有什么要紧,已经太晚了。她已不是三年前。
她成功回到易太太的牌桌。上一次是易太太落难香港,这一次是她境况不佳到上海跑单帮。易太太还她一个人情留她住在家里。这也好,不怕和易先生照不了面。
易先生,被人人所恐惧着的恶魔一般的人,在工作的时候残暴嗜血,回到家里表面上也是一个温和的丈夫。在床上呢?他的虚无,他的孤独,他的恐惧统统需要在她身上得到宣泄。她那无处释放的爱情,她那幻灭的人生,她那冰冷的世界又何尝不需要一个至少散发着人的气息的怀抱?
这部戏,何其残酷。它向虚无飘渺的人生狠狠甩了两记耳光,向着一切散发着理想主义光芒与色彩的天真信念甩了两记耳光。这两记耳光,几乎是每个人在成长历程中都会被甩的两记耳光。
第一记耳光甩给革命英雄主义的天真。
爱国青年天真的以为自己在行使一件神圣的秘密使命。而这不过是在掩耳盗铃。在香港,他们的行动不止被老曹窥破,重庆的特工亦早就将他们纳入视线。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。在将他们一网打尽后,易先生的副手方向他坦言,早就查出了王佳芝的底细,只是碍于她是他的女人,所以按下不表。
他们这一群人是因为仍有利用价值而被允许存在。他们根本不曾被对手放在眼里,根本不对敌人构成任何威胁。
他们又何止未能逃出政治家鹰隼般的眼光?牌桌上,她抓住一个和易先生搭讪的机会急急留下电话号码,易太太深深的眼窝努力保持着浅笑:“麦太太,我有你的电话”。她尴尬笑笑,还是将电话号码写完,放在沙发扶手上,好让他能趁便看一眼。而他也果然在洗牌的空子,弯身去拈一块绿豆糕,记下了她的电话。这岂非明显的破绽?在茶馆里看评弹,某太太凌厉的眼光分明瞧出她与易先生关系非同一般。
牌桌上的太太们,易家的女仆,易先生的副官、司机,谁不知道她是易先生的人?戏里戏外,演员并不是只有她一个而已。
第二记耳光甩给爱情至上主义的天真。
王佳芝为爱人所做的一切牺牲与奉献,并没有换来爱人的感动与爱情的圆满,反而加速了一切的破灭。披着破灭的梦的衣裳,又一再被所爱的人推向残酷的政治舞台。她明白他的怯懦,亦不想增加他的压力,便大而华之将一切痛苦一肩扛下。而这是否又成为她轻浮的表征呢?这个有血有肉勇于承担的女人,只是历史舞台上一个无名演员,她华美的牺牲,只换来他的一记吻,一句虚幻的承诺:“我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你”。他不是一直在伤害着她么?她不是一直因他而受着伤害吗?这一刹那他对她,是真情流露,还是对她的施舍?是重新开始的决心,还是最后的挽留?他已经毁了她,他给她的,除了绝望和幻灭,什么都没有,也什么都不会再有。
而易先生给她的,至少有雨中递过来的一块手帕,隔着餐桌的信任,身体交合时片刻的温暖,她为他唱歌时他抹去的泪水。
她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,但是她不知道,连旷裕民也想不到,除了身份、身体,和这条命,她还有心。这出政治家与爱国学生斗智的戏里,早就注定了结局。结局虽定,却并无真正的赢家。只有她和易先生在假戏里所动的真情的光芒,曾在刹那间堪与六克拉的钻戒媲美。在这场戏里,她投入地演出。戏是假的,用的却是真心。
拿去吧。理想。爱情。贞操。心,连同命。
王佳芝交付了自己的一切。在两个不同立场的男人面前,她同样做了政治与爱情的双料牺牲品。她为旷裕民牺牲过的,又照例为易先生牺牲了一次。第一次的牺牲以贞操为代价,第二次的牺牲以生命为代价。而她最后所得的馈赠,是易先生的绝情,旷裕民的仇恨。
在他们为她安排的角色里,她导演了最后一幕。他们早都背叛了她,远离了她,将她当作剥光了衣服的小丑,看她在台上表演。她内心的耻辱烙印,即使是这最后的背叛,最后的报复也无法洗刷掉。
唯一一次,他注视她,而她将目光躲闪开去,是在刑场上。他恨她恨得双目喷火,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她。旷裕民怎能不恨她?他的躲闪,他的阴郁,他的怯懦,王佳芝如一面镜子映照出的这一切,是他永远不能面对的真实。他恨这面镜子甚于恨自己。而她为他牺牲在前,背叛他在后,这双重的否定更将他活生生打入地狱。他怎能不更恨她?所幸,在冰冷的土穴里,再也不会有天真的幻想打扰他深沉的梦境。
在她冰冷的人生历程里,至少她和易先生彼此未相背叛。他们都是丧家之犬,惺惺相惜。她生是他的人,死是他的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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