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切的结果都是内在机缘的驱动,人的相遇亦是如此。在命运的链条上,任何一个微小环节都会导致全局的根本改观,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。因此,事实不能改变,命运无法假设。我想说的是,当姜文遭遇了李安。
经过种种磨难,姜文穷数载之功的《太阳》没能在戛纳“照常升起”,无奈之下,只得转战威尼斯。同时,李安于最后关头完成了呕心沥血的新作,也直奔水城而来。于是,《太阳》与《色,戒》狭路相逢,背景与个性迥异的两大华人导演置身同一擂台,华语影坛骤然增加了诸多看点。
姜文和李安是两个独特存在,《太阳》和《色,戒》可以说是风马牛完全不相干的两部电影,只因同场竞技,彼此才有了理不清的牵扯。比赛是明了的,结局是简单的,《色,戒》斩获了威尼斯电影节的最高大奖,还顺便收获了摄影奖,而《太阳》则被剃了光头——颗粒无收。然而,电影不是赛跑,不是拳击,没有分秒级别的考量,也不可能有让所有人信服的标尺,因此谁高谁下见仁见智,谁胜谁负终难裁决。对于趣味各异的观赏者来说,只能说你更偏好那一个,喜欢谁更多一点,或讨厌谁更多一些。实在是千差万别。
如果非要找两部电影的相似点,那么,这是两个男人的两场情色梦。一个疯癫,一个沉实;一个是带着迷乱追忆的少年意淫,一个是压抑已久的中年大发泄。而在具体表现上,两人都不惜重金:李安求真,生生建造了一条旧上海的繁华商业街,一切照原样再现,即使是三轮车的牌号都一丝不苟;姜文求炫,让一辆老掉牙的旧火车焕然一新,甚至“敢教日月换新天”地让土地搬迁、河水变流、牛群着色。姜文的一切都是疑惑,是问号,没有结果;李安则让一切落在实处,是句号,确凿无疑。如果用音乐风格来对应:李安是宫廷古典;姜文是露天摇滚。两部电影的风格也恰似各自的性情,李安儒雅内敛,刻意隐藏内心;姜文则外露到近乎蛮横,处处张扬自我。如用画家来对应,李安是细致到让每个衣服的褶皱都纤毫毕现的安格尔;姜文则是狂放到让树木燃烧、星星开花的梵高。姜文让故事变成了形式和情绪,抓流氓、打野鸡、找丈夫、婚礼狂欢、铁道生子都是感性和印象;李安则让形式情绪都回归成故事,打麻将、演话剧、包二奶、酒店私会、钻戒乱心都是戏剧和性情。
姜文和李安都是我喜欢的导演。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,我将《太阳》和《色,戒》分别观看了两遍。第一次看《太阳》可以说有些发懵,故事和人物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,但是声画飞扬、绚烂之极,就像瑰丽的梦,没有顺序也没有逻辑,当然也不必有,一场美梦还用到现实去求证吗!何况,其中充满了可资破解的历史悬案,当下奇谜。你可以不喜欢,甚至讨厌它,但它是原创的(小说只是一个引发元素)、前所未见的电影,至少在华语片里是空前的。仅仅隔了三天,我重看《太阳》,发现它有着更多的隐喻,对波澜壮阔的陈年往事和纷纭复杂的现实焦虑有着多视角的读解。几段式的故事也变得简明清晰,第一次看时觉得突兀的段落变得顺畅了,我竟有了看第三次的冲动。《太阳》不是传统的电影,整部片就是诗和情绪,是立体的音画心境,抑扬顿挫,行云流水,余音袅袅。对于没接受过的东西,人们一般都是有些抵触的,尤其是当它与你概念和期待的大相径庭时。但这不影响它故有的品质。
看《色,戒》则是完全不同的体验,第一次是震撼——人性的黑暗刻画的竟是如此入木三分,以至走出香港影院一下变得情绪消沉,对于所谓人性情爱顿觉心灰意冷。几天以后,每每想起,心里都有种阻塞的不舒畅感。张爱玲的原著我是熟悉的,虽说电影几乎亦步亦趋地忠实再现了原著,我仍对李安导演的扎实把握和传神还原钦佩不已。应该说,《色,戒》是我看过的根据张爱玲小说改编最成功的电影。但因其中的精神过于悲凉,当我想看第二遍时内心隐约有些忐忑。最终还是又去看了,奇怪的是,这次竟没有了沉重不快的情绪,初看让我震撼的细节变得十分淡漠,太多的戏剧化和表演性让我涣散,我更注意的反是此前忽略的一些枝蔓。如果说《太阳》是一场令人咂摸回味的美梦,《色,戒》则是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。出了影院,我不禁长出一口气,心说,总算站到了阳光下,我再也不愿回到那人情凉薄的黑暗中。
同为华语电影,《太阳》和《色,戒》实质是两种文化的碰撞。前者是识得人生大悲凉,却要纵情狂欢,结果是乐观向上的;后者是深谙爱情的荒谬人性的黑暗,却要刻意添加些微弱的温暖,结果是更加彻骨的冰凉。两部影片凸现着两位导演不同的艺术品质和人生姿态,但并不意味着姜文与李安的对立。相反,两人彼此尊重,甚至是惺惺相惜的。事实上,在威尼斯电影节的前后,两人都在各种访问中表示了对对方作品和艺术风格的激赏。我相信,其话语不是客气的表面文章或虚拟的敷衍之词,而是两个杰出艺术家的真情流露。我曾听到李安说,姜文的才气比他大,并同情地说姜文的创作环境不够好。
比较《太阳》和《色,戒》,再参考两人过往的作品,可以感受到各自的鲜明特征。当然,所有的比喻都是蹩脚的,但为说得更简明扼要,我想试着对两人的个性再用一次比喻,目的是由此出发,从接受美学角度,窥看两人因特质差异,决定了谁更容易被大众所接受。
姜文是烈酒,他的电影里永远飞扬着酒神恣肆、狂放、没有羁绊的精神。从他早期出演的《红高粱》到他导演的三部电影,即使非常写实的《鬼子来了》也充满了酣畅淋漓的烈酒激情,为求与众不同的“带劲”,不惜用力过猛,乃至癫狂;李安是八宝粥,是包括豆类、谷米以及桂圆、红枣等多种食品的有机组合。他的电影多是东西融合,厚实温润,爽口怡人。其代表作华语片《喜宴》、英语片《理智与情感》、《断臂山》均属如此,搭配合理、拿捏精到,营养丰富、老少皆宜。包括眼前的《色,戒》,亦是东方情调与好莱坞叙事融会贯通的结晶。
酒,粮食与水为之,但酒既不是粮食也不是水,而是粮食和水的精华。人人都可以享受八宝粥,却很少有人能享受白酒,更何谈豪饮。大多数人无法体味酒的好处,正如大多数人可以沉迷小说,而难以理解诗歌的妙处。作为广大观众,一般不认同酒后的境界,不想去理解微醺和情绪式电影,而是要看小说式的故事、戏剧式的情节。姜文是个殉道者,他牺牲在这样一个时间:当广大观众还不习惯诗意的跳跃和酒神的纵情,他却一厢情愿地去奉献。他是在不恰当的时间和地点,将一坛烈酒放到了祭坛,这注定了结果是牺牲。作为祭品,被误读和被低估,是它必然的宿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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